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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章 皇後娘娘可是皇上的心頭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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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華宮內, 所有宮人跪在殿門外,皆是膽戰心驚。

檀昭儀亦是慌慌張張地跑出來,沒想到那碎瓦會直接劃在姜幼螢脖頸處, 那麽一大片、那麽殷紅的鮮血,頓時從脖頸處汩汩而出, 染透了少女的衣領。

“太醫、快叫太醫!”

一聲疾利的怒吼聲,頓時響徹了意華宮。

柔臻的性子一向溫婉, 入宮三年有餘, 從來未對任何人大聲說過什麽話。而如今, 她懷中抱著鮮血直流的少女, 眼中猛地生起一股悲愴,這一聲疾吼,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, 緊接著, 有人回過神來。

“快喊太醫,快喊太醫救皇後娘娘!”

那般尖利的銳器,那可是、可是直接劃在少女嬌嫩的脖頸處啊……

柔臻懷抱著姜幼螢,雙手止不住地顫抖,眼淚珠子亦是滴落在少女面上。

“娘娘、娘娘,是奴婢害了您……”

恍惚之中,姜幼螢聽見有人在耳邊啜泣, 她聽出來了,這是柔臻的聲音。她的嗓音一向溫柔, 如一張溫暖輕柔的手, 漸漸地,姜幼螢有了些困意。

四肢百骸散了力,眼前亦是一寸寸, 變得昏黑不堪。

她……是要死了麽?

喉嚨間盡是一股濃郁的血腥味,嗆得她直想咳嗽,卻又咳不出任何聲音來。緊接著,耳邊又是宮人驚慌失措的尖叫聲:

“皇上、快去稟報皇上——”

皇後娘娘可是皇上的心頭肉。

若是皇後在意華宮出了事……

周圍宮人眼前一黑,紛紛求助似地望向此時正站在門邊發呆的檀昭儀。許是方才動了一場大怒,女子發絲有些淩亂,手中仍緊攥著一個茶杯,當目光落在癱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時,面上亦閃過一寸的不知所措。

腦海中只有一個念想:

皇上……會殺了她罷。

……

月落烏啼。

明明是春日,窗戶上卻凝結了一層霜。屋內燃著裊裊香煙,卻掩不住滿屋子的草藥香氣。那是道極為濃烈、極為苦澀的草藥味兒,太醫們跪在床榻之前,為首的更是屏息凝神,顫抖著手指探向少女的素腕。

素腕之上,擱著一層薄薄的紗。

殿門口,眾人心急如焚。

聽說她的意華宮出了變故,姬禮直接扔下手中奏折沖了出來,只一眼,便看見床榻上安靜躺著的少女。她緊緊闔著眼,雙唇死白,面上亦是沒有任何生氣。

一顆心驟然一墜,讓他捏緊了手中的扳指。

小宮女跪在皇帝腳邊,膽戰心驚地,將方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說了一遍。

屋內的香爐仍是燃著,香氣裊裊,有幾分繾綣。

纏綿悱惻的香霧撲在少年緊縮的眉間,他眸色清冽,聽完那宮女的話,眼底更是彌漫上一層無法遏制的殺意。

檀昭儀。

“檀昭儀扔出的茶杯碎了,瓷片刺入了皇後娘娘的脖頸……”

手指猛然一蜷,緊接著,是無邊的慌亂與悔意。

他悔,他後悔死了。

怎麽沒有早些處置那些礙事的女人!

他原以為,自己封了她為皇後,阿螢便是萬人之上,再沒有旁人敢來找她的麻煩。至於後宮的那些女子……反正自己從不去看望她們,給些月俸,安安生生養著就行了。

若是突然遣散後宮,怕又有人拿阿螢的身世、德不配位來說事。

每當看見那些奏折,姬禮的頭都要大了。

而如今……

月光清寒,灑在少年眉頭。樹影探入窗,順著他堅毅的輪廓,一寸寸落下。

他半張臉,籠在一片瞑黑的陰翳之中。

“皇、皇後現在如何了?”

乍一出聲,姬禮才驚覺,自己的聲音竟顫抖得不成樣子!

這是他第二次如此害怕失去她。方才來鳳鸞居的路上,從太監的面色中,他便驚覺事情的嚴重性。如今來了鳳鸞居,看見面上毫無生氣的少女,他只覺得整個身子墜入一場冰窟,四肢被冰水沈沈拉拽著,竟是寸步難行。

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:他又要失去她了。

慌張取代了慍怒,他楞楞地站在門邊,不敢上前半步。

生怕自己稍一上前,便將她給嚇跑了。

阿螢的膽子一向很小。

瞧著皇帝面上的怔忡之色,太醫抿了抿唇,走上前,恭敬一揖。

開口之際,卻是一聲嘆息:

皇後娘娘,她、她……”

銳器離要害處不過半寸,雖然不至於當即斃命,但也……

“兇多吉少。”

一聽見這四個字,少年眸光猛烈一顫。

“廢物!”

姬禮一下打翻了手邊的水盆。

清水混著殷紅的血,被他打得水氣四濺。眾人見之,慌慌忙忙跪倒了一地,瑟縮著身子,不敢再出聲。

“皇上、皇上息怒……”

為首的太醫亦是顫抖著身形,聲音聽上去有幾分滄桑。

眼前這位趙太醫,姬禮自然是認得的。對方是皇宮資歷最老的、亦是醫術最高明的太醫。皇帝身子不好,經常需要他前去請安把脈,如此一來二去,趙太醫也將姬禮的脾性摸清楚了幾分。

如今只有他敢上前,接皇上的話。

姬禮眼底,是遏制不住的怒火。

少年右手拇指處,戴了一塊瑩綠的扳指,那是邦國進貢的、上好的瑪瑙石。初見這枚玉石時,姬禮滿心的歡喜,而如今,看著眼前這一幕,他只覺得渾身氣血止不住地往上湧,竟叫他猛一攥緊手,生生將那塊瑪瑙石捏碎!

“皇上!”

粉末濺到太監面上,肖德林驚叫一聲,那嗓音又尖又細,宛若鋒利的長劍劃過桌角。

“皇上,您、您註意您的身子!”

鮮血從少年手指上滴落,順著手腕,一寸寸滑下。

地上散落著的,還有方才他打翻了的水盆,裏面裝著皇後娘娘的血。

眾人眼見著,汩汩的血珠子亦是從皇帝手上冒出,點點滴在地面上,與皇後的血慢慢相融。

如同愛人親密的擁抱與呢喃。

肖德林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,滿目駭然。

“皇上,您也要註意著您的身子……”

他的身子向來不好,幾乎每晚,都要飲下那苦澀的湯汁。

太醫上前,欲替他包紮傷口。

“滾。”

龍袍猛然一揮,姬禮定定地站在原地,一雙眼死死盯著帳中那抹俏麗的身形。

他面色煞白,如今看著平躺在床上的女子,呼吸更是一寸寸發難。爐內的香薰終於燒盡了,只在男人眸中落下星星餘火,冷風一吹,他的眸光一閃寂滅。

在睜眼時,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空洞。

他畏懼,他害怕。

她傷得有多嚴重,他自然是知道的。

他生怕她就此睡去,一覺再也醒不來。

這些天,皇上憔悴了許多。

整個皇宮更是籠罩在一層巨大的陰霾之下,沒有人敢大聲說話,更沒有人敢往坤明殿和鳳鸞居的方向走去。甬道寂靜,門庭清落,只餘些素日與姬禮關系稍近的宮人,往殿內搬動那一沓沓奏折文書。

這幾日的奏折,也肉眼可見地少了許多。

後宮之事,沒多久就傳遍了前朝。臣子們畏懼姬禮,畏懼這樣一位“暴君”,怕他再發了瘋。

“唉,也不知皇後娘娘現下如何了。”

官員三三兩兩往殿外走去,身上穿著隆重而規矩地官袍。他們雖然不喜歡姜幼螢,但也沒想著要她去死。

畢竟三年前的事,在場之人都記得十分清楚。

“三年前,三年前怎麽了?”

其中不乏有新晉升上來的晚輩,眨了眨眼睛,好奇問道。

“三年前……”

又是一聲嘆息,一位大人目色滄桑,將三年前,皇後大婚出逃之後的事一五一十地覆述了一遍。

那後生大驚失色,他只知道皇上軟禁了太後娘娘,卻未想到,皇上是為一名女子發了瘋。

“那若是皇後娘娘這次救不回來……”

正說著,他忽然噤了聲。

烏雲密布,怕又是一陣陰雨綿綿。

今日皇帝又未上早朝,卻無人敢聲張,眾人在殿門口候了許久後,肖公公終於滿面頹唐地走出來,告知各位大人自行離去。

走出殿門,文武百官七嘴八舌。

談論的,皆是皇後娘娘昏迷三日、危在旦夕之事。

“容大人?”

輕輕一聲喚,讓紫衣之人回過神來,仆從已在馬車前候了良久,卻見自家主子緊握著手中還未來得及呈上的奏折,不知在思索著什麽,一陣出神。

“大人,快要落雨了,咱們早些回府罷。”

車簾被人輕輕一擡,站在門前的小後生再度恭敬一福身,卻又聽著人群之中傳來一聲喟嘆:

“怕是紅顏薄命、兇多吉少咯……”

“那算什麽紅顏薄命,頂多是個紅顏禍水,唉,看看咱們皇上,被她迷成個什麽樣子,真是作孽、作孽啊……”

容羲身形稍稍一頓,方欲踏上馬車的右腳滯在半空中,聽見那一聲“禍水”,他忽然一皺眉,轉過頭去。

只見兩名身著淡藍色官袍的男子,朝這邊慢吞吞走了過來。

大齊官員衣袍,以紫色為尊貴,緋、藍、青次之。一見到身著紫衣的大理寺少卿,那二人慌忙作揖,欲拍馬屁。

“容大人——”

卻見著對方冷冷一轉身。

二人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。

“容、容大人……?”

冷風乍起,吹動男子暗紫色的衣袍,他走上馬車,冷冷出聲:“回府。”

根本不留給那兩人任何恭維的機會。

藍衣之人傻了眼。

容大人素來平易近人、極好相處,怎麽今日、今日……突然甩起臉來了?

兩人站在原地,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
“咳咳,許是容大人剛升遷罷。”

“哼,不過是剛升了大理寺少卿,就這般不近人情,若是再升了大理寺卿,那還得了,怕是鼻孔都要長到眼睛上去咯!”

“張兄,您少說些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且說鳳鸞居內。

姜幼螢昏睡整整三日有餘。

姬禮徹底慌了神,宮內的太醫救不醒來,他便花了重金去請民間的大夫。肖德林亦是跟著自家主子跑前跑後,每一刻消停的。

肖德林甚至覺得,若是有人真能讓皇後娘娘醒來,皇上怕是能激動地將皇位傳給那人。

這三日,所有政務都是在鳳鸞居處理的。

太醫說,若是娘娘七日都不醒來,哪怕是……再難醒過來了。

皇帝兩眼一抹黑,竟又找了旁門歪道,從國安寺請來了兩個和尚。

兩個和尚見了姬禮,似乎想起了些什麽事,面色微微一變。姬禮面對二人時,卻是神態自若,全然將國安寺縱火一事忘了個幹凈。

既然是天子開口了……小和尚幽幽一嘆,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。

床帳被人輕輕掀起,姜幼螢正平躺在床榻之上,緊闔著眼。

只看她一眼,姬禮便覺得一顆心鈍痛不堪。

血是早早就止住了,可每當他一靠近,看見其脖頸間的疤痕時,只覺得呼吸陣痛,整顆心直直往下墜落。

心疼。

他經常坐在床邊,緊握著小姑娘的手,如此一坐,便是一整夜。

姜幼螢昏睡了幾夜,他便整整幾夜未闔眼。

不光是太醫,所有人都在外面傳,皇後娘娘救不活了,要香消玉殞了。

只有姬禮在堅持。

每個夜晚,他坐在床邊,看著少女素凈白皙的面容出神。素日裏那麽清高、那般高高在上的帝王,竟也會為了一名女子,放下所有的身段。

匍匐在她耳邊,一聲一聲,紅著眼睛哀求。

求她醒醒。

小貓,不要再睡了。

他守在床邊,月光寥落,男子眼下一片烏黑。

唯有那手指修長有力,一根一根,將對方纖細的手指緊緊握住。

“阿螢,若是你真的沒了,朕……”

他也想去死。

時至如今,他才頓悟,為何方丈將起前世姻緣時,那名男子會抱著心愛姑娘的靈牌,跳入河中。

看著心愛之人死在自己眼前,當真是比萬箭穿心還要難受。

他無能,他懦弱,他無法承受這些。

他會被逼瘋。

看著皇帝眼中的疲憊之,和尚又是暗嘆一聲,那嘆息聲輕落落的,似乎讓皇帝的眉頭愈發緊蹙了。

“皇上,可曾聽過因果孽緣?”

孽緣?

姬禮轉過頭,睫羽翕然一顫。

那二人的目色卻是如水般平靜。

“世間萬物,有因有果,皇上做了什麽孽,便會在娘娘身上得到報應。”

“咣當”一下,袖子一拂桌面,桌上的杯盞掉在地上。

碎了。

少年的面色亦是四分五裂,怔怔地望向眼前之人。

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,所有人都見著,皇帝像發了瘋一般,命人備馬車,火急火燎往國安寺而去。

星子落於馬蹄之上,踩起一汪細雨四濺,濕淋淋地碎了一地。

“皇上,到了——”

姬禮飛快掀開車簾,跳下馬車。

身上氅袍隨著冷風,在暗夜中流動。

守門的童子看了他一眼,不等姬禮開口,便看出了其意圖。

黑夜之中,那人的語氣亦是如這黑夜般清冷疏離:

“皇上,我們方丈今夜不在,還望皇上改日再來。”

改日?

他焦急地走上前,詢問道:“方丈先生何時能回來?”

他有罪要贖。

對方又清清冷冷看了他一眼。

所有人都知曉,姬禮前些日子,效周幽王烽火戲諸侯,一把火燒了國安寺。

而如今,他倒是一副規規矩矩、克己守禮之狀。

肖德林從未見過這樣的皇上。

在他的記憶中,皇上不曾因為任何事、向任何人低頭。

現下看著這般強忍著情緒的皇帝,肖德林只覺得心疼。

皇上就像是一只兇猛的、桀驁的、恣肆的小獸。

卻甘願為了皇後娘娘,磨掉那最為鋒利的爪牙。

上天保佑,皇後娘娘早日醒來。

再度問詢,那童子竟直接下了逐客令,姬禮急了眼,慌慌張張地轉過身,吩咐下去。

“傳朕旨意,即日起,重新修繕國安寺。寺中一切,皆要翻新一遭。”

不光修繕,又撥了好大一筆錢財。溫聲細語,好言好語。任姬禮再如何賠禮道歉,對方仍是不為所動。

“皇上,我們方丈今夜真的不在蔽寺。至於何日歸來,全憑方丈心情。”

一向桀驁不馴的少年天子,一下子沒了主意。

接下來幾日,姬禮日日跑來國安寺,想面見方丈。

從一開始的請求,到後來竟逐漸演變成乞求。肖德林於心不忍,別過面去。

這幾日,皇上更是消瘦了一整圈。

除了回去要照顧娘娘,他一邊還要跑來監督眾人修築殘廟。夜以繼日的忙碌之下,姬禮終於累垮了。

眼前陡然一陣暈眩,頎長清瘦的身形驟然一晃,他竟直直朝身後栽去!

肖公公驚叫一聲,眼疾手快地扶住他。

“皇上、皇上!來人,快扶皇上進屋去!”

院內亂做了一團,驚擾到了側殿內安靜閉目的男子。他一身素白衣衫,如今正跪在蒲團之上,面前擺著一樽佛像、三炷香。

“施主。”

有童子上前,遞來些素齋。

容羲輕輕擡目。

“方丈呢?”

話音剛落,從佛像之後,拐來一位上了些年紀的長者。

他胡須花白,眸色波瀾不驚,靜靜地看著正跪在草蒲團上、為人祈福的男子。

“是皇上來了。”

二人對視一眼。

又是一片鴉雀無聲。

月影落在男子面容之上,他微微斂目,眼底是一片風平浪靜。可那顆心卻是猛烈地跳動著,讓他再度望向那樽莊嚴肅穆的佛像。

自從皇後出了事,他便跑來,夜以繼日地跪在這裏。

也不知是為何人祈福。

方丈看了他一眼,見他心意赤誠,一嘆息。

“罷了,看在施主的一片赤誠之心上,貧僧去見一面皇帝。至於結果如何,皇帝是否還冥頑不靈……”

他恰恰止住了聲。風輕輕,吹起容羲眼底一片微瀾。

誠心向佛,當是寬大為懷。

方丈邁動這步子,緩緩朝門外走去。

右腳方邁過門檻,他卻忽然一頓足,轉首,瞧著男子的背影。

他跪在那裏,脊背挺拔,宛若一根傲然玉立在山巔之上的雪松。

老方丈不禁扼腕嘆息。

皇上冥頑不靈,是心魔所致,而這位位高權重的大理寺少卿,雖然活了兩輩子,又何嘗不是心魔纏體呢?

……

當方丈叩門而入的時候,姬禮正坐在床榻之上,手裏還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,正舀了一小勺。

他像是剛剛轉醒,面色還有些發白。

見了老方丈,姬禮明顯一楞,而後竟連藥也不喝了,匆匆跑下床。

竟是赤腳散發,跑到對方面前。

肖德林見狀,慌忙來扶他。

“皇上慢些,小心身子。”

姬禮壓根不管肖德林,朝著方丈鄭重其事地一揖,平生第一次向人行了大禮。

“姬禮見過方丈。”

一顆心怦怦直跳,他生怕方丈生了惱意,揚長而去。

這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。

老方丈自然知道姬禮是為何來拜他。

少年面色焦急,長者卻是不慌不忙,扶了扶花白的胡須,好生將姬禮調侃了一番。

一字一句,直指對方那日放火之舉。

姬禮斂目垂容,恭敬地站在他身前,像是一個受了先生批評教育的少年。

數落完畢,見他這般,方丈也不再好說什麽。眸光有些無奈,再度掃了少年一眼,輕輕落下一聲:

“皇上整理衣冠後,再隨貧僧前來看一樣東西。”

姬禮匆忙披衣,快步跟上去。

姬禮著急,對方卻是不慌不忙,慢悠悠地帶著少年穿過一道又一道長廊。國安寺地勢覆雜,就連平地亦是萬分崎嶇,就在少年忍不住開口之際,老方丈終於在一處門前停下。

他轉過身,笑瞇瞇地朝身後之人道:

“皇上且隨貧僧前來。”

打開了房門,入目的卻是空蕩蕩的屋子,還有——

姬禮微微蹙眉,走上前去。

“這是什麽?”

一面落地菱鏡,鏡面清澈,倒映出少年的身形。

不等老者開口,少年忍不住走上前一步,只一眼,便看見鏡中之人眼底的憔悴之色。

不過是過了這幾日,自己竟……

怎麽成了這副鬼樣子。

手指剛一碰鏡面,眼底的光彩霎時便碎了。

他好像,不再是當初那個桀驁不馴、不可一世的姬禮。

方丈靜靜站在少年身後,他知曉對方滿心疑惑,便又走到屋子最裏頭。循著聲音,姬禮朝著對方背影望去,只見他來到一處萬分隱蔽的桌臺前,亮起一抹燭火。

不過頃刻,那星星之火,竟將整間屋子照耀得明亮透徹!

“皇上且看。”

順著對方的指引,姬禮側過身,朝那面鏡子望去——

鏡中原本是少年的身形,誰知那燭火一點燃,鏡中的畫面陡然一轉,竟是……

皇城!

人群擁擠的集市,集市上的商品琳瑯滿目,還有那陣陣吆喝聲。

姬禮不解,疑惑地皺了皺眉頭,顯然不知方丈這是何意。

“皇上,這是皇城,”

他知曉,姬禮在皇城生活了二十年,自然知道這是哪裏。

“皇上且看,京城中的百姓是如何評價皇上與皇後娘娘的。”

聽了這話,少年面色一怔,卻是不由自主地再度朝鏡面上望去。又見畫面一旋,緊接著,集市內的場景在眼前一寸一寸、緩緩放大。

直至定格一處。

幾人一邊挑選著小攤上的東西,一邊聊著:

“唉,聽聞哪裏又發大水了,真是倒黴。不光有天災,還凈是遭遇些人禍。”

“人禍?什麽人禍?”

一旁穿著灰布衣裳的大姐有些不解,朝他偏了偏頭。

“還能是什麽人禍?咱們皇城裏的那位‘混世魔王’唄!”

一說起“混世魔王”,所有人都明白過來了。

便是那位為政不仁、寵幸妖女的少年暴君。

“唉,要說咱們,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,攤上這樣一位混世魔王,真是苦了全天下的百姓咯!”

眾人七嘴八舌,揚聲討論。

周圍沒有官兵,於是他們便愈發肆無忌憚。許是民怨積壓已久,一下子竟讓許多人加入到這場口誅筆伐之中。

“要說咱們皇帝呀,可真是被那妖女害慘了,也不知那妖女是何方人物,竟有那麽大的本事……”

這一聲,又讓許多人上前,紛紛豎起耳朵,聽起這其中的八卦來。

“妖女?不妨細細說說。”

“這妖女呀,姓姜。”

一聽到那個字,鏡前少年右眼皮猛地一跳,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。

果不其然,那人竟開始破口大罵:“當真是紅顏禍水,禍國殃民。將咱們皇帝勾引成那番模樣,真是……”

他剛一頓聲,人群之中,立馬發出一道憤懣的怒吼。

“不征討不足以平民憤!”

粗布灰衣之人立馬反應過來,“對,不征討不足以平民憤!”

“不征討不足以平民憤!!”

“她是妖婦,討伐妖婦!”

“討伐妖婦,討伐妖婦!”

這一道驚天動地之聲,竟讓姬禮面色一白,整個人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。他越往後退,對方卻越往前走,那面容一寸寸放大,幾乎要沖出鏡面來!

“討伐妖婦、討伐妖婦!”

“妖婦德不配位,禍國殃民,當處以極刑!”

“處以極刑,處以極刑——”

啪嗒一聲,鏡子像是碎了。鏡前少年身形一僵,卻又眼睜睜看著,鏡中畫面忽然一轉,下一刻,竟是一名少女梨花帶雨地坐在那斷壁殘垣之中!

“阿、阿螢……?”

姬禮慌忙走上前,想要摸摸她的臉,讓她別哭了。

可他壓根觸摸不到對方通紅的面頰,回應他的,只是那冷冰冰的鏡面,還有從遠處傳來的征討之聲。

百姓起義了!

眾人揭竿而起,要推倒這暴君的統治!

“打倒他,打倒他!”

“打倒為政不仁之輩!”

“處死妖女,處死妖女!”

“不千刀萬剮,不足以平民憤!!”

即便知曉眼前這不是真實的景象,少年面上仍是閃過一絲慌亂之色。他想上前,甚至想跳到鏡子中,想將她抱起來。

想將她抱在懷裏,用自己的血肉之軀,狠狠將她護住。

可當他張開雙臂,卻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。

少女就那般坐在那裏,烏發垂落,青絲有些亂了,眼中亦是柔軟又慌亂的神色。

“皇上……”

姜幼螢無助地看著他,“皇上,快逃。”

“他們馬上就要打進來了,皇上,快逃……”

“不,”他搖搖頭,“朕不逃,朕要陪著你,朕——”

“皇上,他們會殺了您!”

忽然一道淒厲之聲,一瞬間將姬禮點醒,他看著坐在斷壁殘垣之間身形羸弱的少女,又一擺首。

“朕、朕要跟你一起走,阿螢,朕不會丟下你。”

“可是阿螢已經站不起來了。”

姬禮這才發現,少女腿部受了很嚴重的傷。

她緊緊皺著眉頭,面上隱約有著痛苦之色,“皇上,您快些走,若是再晚些、再晚些……”

再晚些,他們就真要死在這裏,做一雙亡命鴛鴦了!

姬禮一咬牙,仍是堅定,“朕不走。朕背著你,有朕在,他們奈何不了你。”

“奈何不了我?”姜幼螢一頓,忽然笑了。她似乎輕嗤,一雙眼看著身前的少年,眼中忽然漫過一大片狂風,吹得她眸色翻湧。

那一襲嬌弱的身形,亦是掩於這道狂風之中。

“皇上,若是他們真的打進來了,您又如何能保得下我?”

“您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,對抗所有人,保下阿螢?”

驟然,風聲好似停了。姬禮楞楞地頓在原地,看著對方的嘴巴一張一合。

那語調冰冷,一下子,讓他認不真切眼前之人。

“姬禮。”

那女子居然徑直喚了她的名。

她語氣平靜,忽然,冷冷一嗤笑:

“若是真打進來了,你自己都自身難保,又如何能保護得了姜幼螢?”

又如何能保護得了姜幼螢?

又如何能護得了姜幼螢?!

眼前驟然一黑,少年惶惶然伸出手,欲趁著迷霧消散前摸一摸少女的面頰,摸到的卻是那冷冰冰的鏡面。

屋內的燭火熄滅,姬禮楞在原地,忽然落下淚來。

這是他第一次哭。

他哭得那般無聲,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、等待著大人處罰的孩子,無助、仿徨、迷茫。

“阿螢……”

淚水自少年面龐上滑落,輕輕墜落在地,或是暈染在少年衣領處。

他很想伸出手,很想……去摸摸她的臉頰,只有在方才,她才是有生氣的,才是會睜著眼睛看著他,會與她說話。

即便是……那樣直呼他的名字,那樣冷冰冰地責罵他。

姬禮雙眸通紅,站於一片無邊寂靜的夜色中。

風聲徹底停止了,屋內更是一片昏黑,就連月光也被那密不透風的窗牖蒙蔽著,一絲一毫也透不進來。

方丈的眼中,卻像是燃著一團清明的星火。

恍然間,他輕輕一喚:

“姬禮。”

這一聲,不知是從何處傳來,順著四個方向的風聲,又是一番波濤洶湧。

“姬禮。”

冷風撲在少年面上,他茫然一擡頭。

“方……丈。”

對方聲音溫和,絲毫沒有責怪之意,更不是方才鏡中百姓,那般聲音尖利。

“方才鏡中之景,你都看見了嗎?”

“看見了。”

他全都看見了。

如今他只覺得一顆心被數千萬只手狠狠地揪著,他的四肢百骸更是被無形的大手拉扯著,直將他帶到地獄裏去。

若是在未遇見阿螢之前,他想,只要生前快活,死後再下地獄,或是上天堂,都與自己毫無關系。

而如今。

他只想上天堂。

只想帶著他心愛的姑娘去天堂。

“姬禮,你可知曉,那些人為何罵你?”

他知曉。

“那你可知曉,那些人又為何罵皇後娘娘?”

他們破口大罵,一聲聲罵她是妖婦,要她千刀萬剮,以死謝罪。

“朕……亦知曉。”

看來並非冥頑不靈。

老方丈溫和一笑。

“姬禮,你是帝王,你是大齊的君主。換句話來講,你是大齊百姓的天,是他們的天子。”

“你喜歡姜幼螢,這不假,天地可鑒,你想不顧一切地對她好,想不顧任何人的感受,一意孤行地對她好。”

“可是,你想過她嗎?你想過大齊百姓嗎?你想過這天底下正在受苦受難的蕓蕓眾生嗎?”

他的話語,像是一把鋒利的劍,直直戳入少年的心窩。

“你沒有。”

老方丈看著他,一字一字,“你是自私的,你心裏頭沒有大齊子民,沒有蕓蕓眾生。你——不配坐在如今這個位置上。”

“你就應該被推翻,被當做暴君、當做昏君被推翻。你將遺臭萬年,當然,你根本也不在乎自己死後名聲如何,但你在乎的女子,你最心愛的女人,將會與你一樣受到千萬人的唾罵。他們會罵她,罵她是妲己,是褒姒,是大齊的禍水!他們會征討你,更會討伐她,會讓她受以極刑,會讓她不得好死!”

“不,不是的……朕,朕……”

他慌慌張張地搖頭,試圖同對方解釋,“朕沒有……”

可對方哪裏給他任何辯駁的機會,語氣一次比一次鋒利,“姬禮,你不在乎你的死活,你可以去死,你可以現在就去死。但姜幼螢呢,你忍心看著她,活在世人的唾罵之中嗎?!”

他忽然一頹唐。

少年垂下頭去,細長的睫羽翕然一顫,緊接著,竟是面色通白。他垂著腦袋站在那裏,像是一個沒有任何生氣的布娃娃,任憑人拉扯、唾罵。

他……

老方丈輕輕一嘆,語重心長:

“姬禮,只有你做一個好君主,做一個聖明的君王,才能護下她。”

夜幕沈沈。

當姬禮走出房門時,不知是什麽時辰。

他一身明黃色的龍袍,此刻卻全然沒有了半分生氣。肖德林沒有跟著他,姬禮一步一步,慢慢朝院外走去,剛一轉角,忽然見一處房門微敞,房屋裏隱隱有燈火閃爍,一下子將他前進的道路照得通明。

看著那束燈光,他竟如鬼迷心竅般,不受控制地邁步。

忽然,一人走出房門。

他一襲雪色大氅,隱隱有梅香自其身上傳來,見了姬禮,容羲一楞,而後輕輕攏起氅衣,緩緩邁步走來。

那一道目光平靜,直視著站在黑夜中的少年。

“皇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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